北平的深秋,苍穹湛蓝而高远,四处草木摇落,金风肃杀。
    赫连澈行至府门前,翻身利落下马,将马鞭随手丢给身后侍从,黧黑军靴包裹笔直长腿,气宇轩昂,英姿飒爽。
    他走进布满竖七横九金门钉的兽头大门,绕过琉璃跨山影壁,刚穿垂花门,沿着廊子往前走,便见一团棕绒绒人影,朝他颠颠儿跑来,嘴里甜甜糯糯喊着“爸爸,爸爸”。
    苏北北知晓今日赫连澈回家,兴奋不已,很是臭美了番,连苏曼卿给她做的预备过冬穿的熊耳朵绒外套,都让乳娘翻出来,喜孜孜裹在身上。
    男人见到飞奔而来的小人儿,黑眸中笑意掩都掩不住,赶忙蹲下身,将她一把搂在怀里,又往她肉嘟嘟小脸连亲好几口。
    两年了,他的小心肝长得愈发粉雕玉琢。
    他揉揉她的羊角辫,问,“妈妈呢?”
    苏北北低头玩着男人肩胛上的叁角肩章,嘴里几个字翻来覆去,叽叽喳喳,听得男人一头雾水。
    “夫人去参加赵老太太寿宴了。”旁边乳娘笑道。
    赫连澈揪着苏北北小脸,故意逗她,“怎么不带你去,肯定是你不乖。”
    “才不是呢,是我要留在家里等爸爸。”苏北北仰起头,嘟着小嘴为自己正色分辨。
    区区几个字,说得赫连澈心花怒放,爽朗的笑声传遍一进院落。
    “那我们一起去接妈妈回家,好不好?”他抱着小人儿,顺势转身往门外走。
    “好。”北北应着,又附在他耳畔嘀咕,“爸爸,人家想去花苞苞街吃烤肉……”
    苏北北给北平每条大街都起了绰号,名字五花八门,什么花苞苞街,叶蓬蓬巷……别人听的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,唯有赫连澈可以迅速反应出她在说什么。
    “你呀,真是小馋猫。”他情不自禁吻她鼻尖,又威胁,“不准告诉妈妈。”
    他知晓曼曼不允许北北吃街边餐。
    “好!”小人儿响亮地应着。
    西风瑟瑟微凉,街头树梢橙黄橘绿,水果店门口竹箩筐堆满熟甸甸甜柿子,夹杂一两枚从半空簌簌飘落的银杏叶,鲜红金亮间,颜色十分的协调美丽。
    赫连澈令卫戍侍从只在远处等候,自己则牵起北北小手,往路边白烟缭绕的浮摊走去。
    浮摊不大,只四五张桌子,每桌架着一个碳红的小烤炉。
    赫连澈向老板要了两碟切得细薄的腌牛肉,一盏温热甜梨汁,一杯最便宜的白酒。
    现在的他已经很习惯吃这些廉价的街头食物,有时候他真的无法想象竟会有这样一个小人儿,可以轻易打碎自己过去二十多年养成的所有习惯与原则。
    然而他却这样享受,他享受和这小人儿奔跑在北平大街,一起吃微融掉渣的冰糖葫芦串,刚出炉热腾腾的藤萝饼,夹着小圆圈油鬼喝甜浆粥……仿佛伴着她重新活了一遭。
    那些记忆深处灰魆魆的童年,因为有了她,而变得新生光亮。
    嫩红肉片儿在烤炉里蜷缩,滋滋作响,赫连澈怕北北吃起不便,又问老板要来剪刀,将其剪小,送到她碗里。
    北北眨着水汪汪葡萄眼,自己拿起勺子,安安静静舀着烤肉往嘴里送,小腮帮子一鼓一鼓,远没有平日里的闹腾。
    赫连澈忍不揉她脑袋,真的是只有吃东西的时候才最乖巧。
    “爸爸,你在喝什么呀?”
    “白酒。”
    “我也要喝!”
    赫连澈对于女儿的要求向来没有抵抗能力,但此刻还是犹豫了,毕竟要是被曼曼知道他给北北喝酒,肯定又要半个月不理他。
    然而当他望着北北期待的小眼神,心下老大不忍,转念一想,他的女儿就合该如梁山好汉般吃肉喝酒,豪爽纵横不数天下任何男子。
    他遂用筷头蘸了点酒,喂进她嘴里。
    北北吐着小舌头,直嚷辣,然而没过一会又问他要酒吃。
    赫连澈便再用筷子往她嘴里点点,见女儿吃了,再自己笑着仰头抿一口。
    如此,父女俩竟相互劝起了酒。
    寒意森森的街头,其他食客都不由望着他们发笑。
    曼卿穿身优雅的双绲白金细花旗袍,肩膀披件至小腿的轻便美人氅,云髻高梳,秀丽可人。
    她从车上走下时,只见赵老太太难得出了二门,盛妆站在大门口,领合族女眷诺诺恭迎。
    赵老太太是正儿八经王府格格出身,但不似那群遗老遗少还做着春秋美梦,心知大清气数已尽,便早早投靠了永军。
    “夫人怎么没将小公主带来?”赵老太太去过司令府几回,知道苏曼卿是个好相与的。
    曼卿随她迈过正门,莞尔,“她近日有些咳嗽,来了,怕是要给您添麻烦。”
    赵老太太听后,脸庞骤然浮出焦急,赶忙招来叁四个婆子,让他们去取府里秘方过来,立刻给司令府送去。
    曼卿不好意思推辞,只得笑着向她道了谢。
    至正堂入座,刚上了几样清茶细果,便有叁四个少女穿着西式裙衫,娉婷出现在曼卿眼前。
    “夫人,这是我几个小孙女儿,过了年十六咯,还没定下亲,她们老子娘都急坏了。”
    赵老太太嘴里嗔怪着孙女,实际上却是在说亲。
    曼卿自然知她意,毕竟现在无论北平哪户人家,都在动着脑筋想将女儿嫁给永军军官。